野渡口

废鱼

【九辫】探清水河(二)

魏镛家大业大,因着喜爱听戏,建的宅子厅堂里还带了个几丈长的小台子,周围简单的围了一围,倒还是像模像样的,宛如梨园中绣着红布的戏台子。

小台下摆了桌酒席,菜已下去了不少,中间白瓷青花儿的小茶壶却是抢了目光,桌边围坐了两三个人,当间那人戴着顶圆帽,身着黛蓝丝制的长衫,周身气宇不凡,估摸就是这宅子的正主,魏镛了。

听见动静响,本在跟人交谈的他转过头来,看向门口。

“久等了各位,”杨九郎笑着踏进门,右手拿折扇往左手心一拍,空出的另一只手抚上身旁张云雷的后背,“夜深多有不便,我们角儿走步慢了些,魏兄可要多多担待。”

魏镛先是顿了顿,然后“哈哈”一笑,站起了身,同桌几人见状,也纷纷站起。只听他道:“不碍事,天晚不好走,突然叫来唱曲儿本是我们不周到了,园子到这儿确实也要走上好一阵子,更何况,”他上前几步,接到杨九郎,“这张二爷可是杨兄你亲自荐上来的,又怎能不担待呢。”

一边的张云雷一言不发,心里却跟明镜似的,手往后肩上拍灰似的轻轻打了打,把那人的手不露痕迹地打掉了。就是这人把他荐来的,要不是这个表面和气的笑面虎,他也不用大半夜不能睡觉来赶这个晚场。

他心里憋着气,也不愿摆出什么好脸色,径直越过这些人,就往那个台子上走。张云雷身条儿修长,跨的步子大,几下便到了台边儿,杨九郎几个还没反应过来,只见他转身冲他们作了浅浅一揖:“能否开唱?”

那一欠身实则是浅得很,透着满满的敷衍,面上是在询问他们,催促之意却溢于言表,魏镛大概是从未见过唱堂戏的这样反客为主,一时竟无法接话。

“唱,唱,”停顿的间歇,杨九郎率先开了口,他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,拿着折扇那只手拍拍魏镛的肩膀,“魏兄先入座,咱先坐下,坐下后看看想听些什么,再让二爷细细唱来便可。”

魏镛的视线在他二人之间转了几转,张嘴欲说些什么,却又生生住了口,最终只是点了点头,道:“既然二爷这么着急,那便开始吧。”

张云雷一撩衣摆,长腿一迈,玄青布鞋踏上铺满了红布的台子,长衫坠下,一手后背,一手端腹,眼神瞟向台下,脑袋微微一转,下巴抬起,尚未开嗓,名角儿气势却已不露自显。

众人皆落座,一旁候着的小孩儿拿着份小本凑上前来,翻开其中一页:“诸位爷,这是小曲儿的名单,您各位可细细挑来,只要是上面有的,我家二爷全都会唱。”

小本是拿给魏镛看的,他一合本子,看向台上,“咱二爷会的岂是这一页薄纸就能囊括得下的,我啊,今天想听的东西,恰巧不在这张纸上,”他看了眼杨九郎,“杨兄同我一样,都爱极了京城地道的小曲儿,那些个老的旧的,早都听了不知道多少遍了,今天,我们不如就来唱个不一样的,大家从没听过的。”

台上的张云雷面色不变,心里却是小小一惊,他来之前打定了主意魏镛这样的阔少爷大抵是不懂戏曲的,只消把纸上那些随便挑个唱来就是,没成想却给他来了个出其不意。

小孩慌了,急忙道:“老爷,我们角儿唱戏唱曲儿,从来都是照本唱的,哪有从未见过的,既是从未见过,自然更谈不上排成曲了……”

魏镛一摆手:“你家角儿年纪轻轻便称二爷,自是得有些本事才是,怎么,难不成只会照本宣科?”

小孩是见不得自家二爷被这样说的,当下便要驳回去:“不是……”

“点,”张云雷看着魏镛,“您随便点。”

小孩想制止他:“二爷,这、这不合理……”

“什么合不合理的,小良儿你要知道,咱们这些梨园里的,看官便是衣食父母,想听什么,唱来就是,”张云雷手向前一伸,掌心向上,“魏老爷是吧?您想听什么,点就是了。”

魏镛道:“我只是个门外汉,就想听点新鲜的玩意儿,”他拍拍杨九郎,“杨兄也是个戏迷了,对这方面颇有琢磨,可惜今儿我们不听戏,听曲儿。你要是得了什么新谱,且说出来,让张二爷唱给我们听。”

“说起这个,我倒还真有一个刚做出来的谱,”杨九郎像是突然来了兴致,看向台上的张云雷,嘴角勾起,连眼睛里都含了笑,“二爷可能不大常唱,连这小本上都不曾记过。”

“我也是凑巧,有幸听人唱起过这一段曲儿来,具体名字已记不大真切,只记得其中的几句唱词了。”

魏镛道:“哦?杨兄还曾有过这种奇遇?今天是个好时候,可否唱上几句,二爷一听,说不准当即就能帮你忆起呢。”

杨九郎摆手道:“不可,我这破锣嗓子,在二爷面前唱曲儿,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,丢人现眼了。不过,虽然不会唱,但却可以念起其中的几句,”他顿了顿,目光还是盯紧了台上站立的张云雷,“我想想啊……好像是这样念的,太阳落下山,秋虫儿闹声喧,日思夜想的六哥哥,来到了我的门前。”

杨九郎清脆的声音环绕在厅堂上方,魏镛坐直了身子:“这词儿听着倒新鲜,还有意思,编成曲儿来唱肯定好听。”

杨九郎笑道:“是啊,好听的紧,想我第一次听时,那人声儿一出,便是再也走不动步了呢。”

魏镛转头看向张云雷:“这词儿,咱二爷可熟悉?不知我等是否有这运气,听上一听?”

众人将目光纷纷投向台上的张云雷,殊不知咱的角儿却已经怔住了,站在原地,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,完全失了平时伶牙俐齿的模样。

“你,你怎听过这曲儿?”张二爷向前迈了半步。

“自是有幸听过,”台下杨九郎打开了扇子,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风,“二爷但说会与不会便是。”

张云雷一甩手,方才的窘迫一瞬间消失不见,又恢复了往日的傲气,“自是会唱的,并且,我还敢说,这京城里,会唱这曲儿的,除我张云雷外,再无二人。”

杨九郎拂手笑道:“甚好,那容在下多嘴再问上一句,这曲儿它,究竟叫做什么?”

张云雷也勾起了唇,仿佛是被说到了心里最得意的一点,他徐徐说道:“探清水河。”

魏宅该有的乐器一样不少,正统的京剧苗子自是什么都会来上一手,快板打响,有节奏的伴乐中,台上那人挺直了腰板,烛光之下面庞如玉,舌尖打湿唇瓣,桃红染上,挑眉启唇,晨露般通透清澈的嗓音霎时装满了整个厅堂。

“桃叶儿尖上尖,柳叶儿就遮满了天,在其位的这个名阿公细听我来言呐……”

·

张云雷第一次唱这支小曲儿时,才十六岁。有位老先生讲了这个故事,年轻的小少年听完泪便盛满了眼眶,湿漉漉的眼珠子一挤,豆大的泪珠往下直骨碌。

大莲那姑娘太惹人心疼了,他心里想,想着想着,手边响板一打,一来二去,便成了曲儿。

虽是成了曲儿,却是谁都未曾告诉,更别提当众去唱了。

只是那一次,身侧还未有过人,他本以为这曲儿只有他一人知道了。

·

台上二爷唱腔婉转,千折百回。

台上二爷盯着台下的九郎,眼中似含疑。

台下九郎盯着台上的二爷,眼中似含笑。

“……痴情的女子那多情的汉呀,编成了小曲儿来探清水河……”

“编成了小曲儿来探清水河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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